如果能在心中看見島嶼,就永遠不會迷航

高山森林基地-如果能在心中看見島嶼

「我們究竟該如何沿著時光追溯,去觸及這些大地浪人的本質。」

那天,我們為此尋求解答。

高山部落的第二代到第四代、一歲到六十九歲不等,為了追溯第一代人從南投山區到磯崎海邊、定居加路蘭山頂的勇氣與意志,為了讓海岸布農回到傳統領域,找回失去的身體經驗,我們從山腰出發到山頂——那是老人家常走的古道,也是他們曾居住的地方。領路者是第二代的楊聰義(Tama Tiang),進古道前大家圍成圈靜默,聆聽Tama Tiang以族語禱告,求神看顧此行平安。甜根子草和白雲隨風輕晃,不經世事的孩子睜著骨碌碌的大眼張望,不明白要走去哪。

「這些人在地球上所有適合人居的地方找到了自己的生存之道,他們知道些什麼?如何思考?除了那些求生存的原始挑戰,還有什麼啟發了他們?」

就算經過了一年的田調,這依然是存在在後代腦中的大哉問。走回長輩走過的路,是否可以得到解答?當天負責解說的是第三代馬中原(小馬),也是這次田調計畫的主持人,Tama Tiang走在前面開路,他緊跟在後。

而小馬的二哥馬中偉,走在母親林瑞妹(Tina Ani)身後,唱著PaIska laupaku(從此刻起)這首古調。有人會唱的,就跟著合音o-e-he。他有些忘詞,增添了一些笑聲。其實忘詞無妨,一起唱歌忘記行路難,不正是布農族的傳統嗎? 

PaIska laupaku o-e-he~  Malmanau o-e-he~

從此刻起       要努力

Liska tama o-e-he~  Madaidaz tais -an o-e-he~

信靠天父     愛弟兄姊妹

今天的展望很好,可看清楚下方的鳳林鎮。我們停在siam,也就是輪傘草很多的地方,族人叫它天池。高山第一代的馬大山曾居住在這兒,因為有天然的石穴、水源、沃土和動物,他和田草木等人在此狩獵農耕。

海岸布農,是第一也是唯一一群定居海邊的布農部落。是出自未曾謀面的大海召喚嗎?還是山下那些膚色身形都迥異的海洋民族*啟發?人少的布農族,面對異族選擇的手段是共好而非衝突,雙方一定都有釋出善意,才能激發出人最美好的本性。

「這條是商道」,小馬說。以前長輩會背動物皮(飛鼠、水鹿、穿山甲等)賣到藥材行,Tama Tiang也示範了削大葉楠木的樹皮賣去做香*,這是上等的供佛聖品。長輩會沿著山稜線往下,接到磯崎山興古道——也是阿美族和撒奇萊雅的古道*,前往鳳林做買賣。曾聽Tama Tilu說過,以前他們山產一隻賣好幾百塊,賺的錢再去買火藥做子彈。

憶起負重前往鳳林買賣,Tama Tiang和Tina Ani唱起了以前駝行時唱的古調,小馬也扯著嗓子示意女聲唱和⋯⋯有多久沒在山林裡唱起歌謠了呢?「景物依舊,人事已非」,是第三代的Kalang走這趟路的深刻感受。

Ta-aza halinga o-e-he~  Isia isnag o-e-he~

長輩的話       謹記在心

Tahu duma  o-e-he~   Min-amau bunun o-e-he~

告訴身邊的人      好好做人

中偉還是時不時地唱著,o-e-he的合音也是。海岸布農的傳統文化已不可考,這是不爭的事實,正如同這首忘詞的古調,儘管落了詞或掉了節拍,但我們依舊大聲唱著。

一歲的孩子不知何時睡著了,在叔叔Kalang的懷中安穩入睡。這段路他全程抱著10公斤的孩子,他說這讓他想起從前,還四五歲時就跟著二舅田金國上山打獵拔草,直到國小畢業。當時老人家不准下山兩手空空,所以負重走路是稀鬆平常的事了,絲毫不覺得累。

「也許這是表舅媽(Tina Ani)在回程時,要採些竹子帶下山的原因吧!」不能空手下山,是深植老人家心中的執念,Kalang猜想。

走著走著,我們經過一株水藤(valu),想像老人家以前砍它來止渴⋯⋯走著走著,又經過了一大叢竹林,彷彿馬大山才剛彎腰種下⋯⋯繼續走著,抵達一處平坦地,小馬說以前老人家在這裏搭工寮,而誰的眼裡又見著火光?

對於從未上來過的第四代,他們在林間跌倒、在爛泥中拔出弄髒的球鞋、在肚子餓又失去耐性的時刻間,有沒有任何縫隙,將此行的種子埋入心中?

Milis kin mai lumah mai asang sin taisis-an

當想起我的家和家人及故鄉時

Milis kin mailumah mai-asang dalah ludun.

當想起我家和我的故鄉, 那些土地和山林

79年次的Kalang,是第三代同齡中,少數有被長輩帶上山的孩子。「以前天還沒亮就要起床,回來時剛好電視會出現早上六點開播的圓餅圖*,吃完早餐直接去上學,天冷時真的很苦啊⋯⋯」但如今想想這是份禮物。因為從他13歲去花蓮念國中,接著二舅離世,就再也沒機會上來了。

「以前也是這樣跟在老人家後面走,覺得苦的時候,只要最後一起生火煮飯、有肉又有野菜吃就好。」對單純稚嫩的幼小心靈來說,能吃飽就是大大的幸福了。

「走上去才有回家的感覺」,Kalang說。

回家的不只他一個。已將近五十年沒有上來的Tina Ani,是現在高山部落最年長的長輩。過去就在這裡和早逝的丈夫一起耕種,每一處景色都瞬間把她拉回半世紀前。「還能上去真的很高興,但我回去哭了兩天⋯⋯」Tina Ani在數天後提起,卻還是紅了眼眶。也許平常生活在山下,回憶可以如煙,但一但重返現場,回憶太濃烈,似老酒一樣燒眼又燙喉。

回程時走在最後的她,採了幾根竹子帶下山。「那是我公公馬大山種的,和山下粗粗的竹子不一樣。」山上的回憶不忍直視,便化為竹子,成為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。

Paiskalaupaku malmananu

從此刻起,我要努力

Masi-ala o-e-he~ Maskun kata o-e-he~

Malinaskal o-e-h~ e,Masta tala o-e-he,Aukas kata o-e-he~

要好好的,我們一起等待美好且快樂的生活

第一二代的海岸布農已經很努力了,但美好生活似乎還離他們有點遙遠。大約民國25年間,布農族就已來加路蘭山區住居了,成為傳統領域的不爭事實。但,國民政府畫地驅趕,再加上後來程序粗糙的放領政策,土地被他族申請,在上游使用農藥化肥,山下的高山部落承受污染的飲用水。

第三代的小馬族名也是 Tiang。面對至親手足,他有些嚴肅地說起今天活動的三個使命:血緣關係、教會歷史、把過去好的不好的都放入心中,而這不好的部分就是一再被剝奪土地。

「我不是要挑起仇恨,過去破壞的我們很難阻止,但我們可以現在開始捍衛,守住家和土地,不要輕易買賣,不要讓別人看輕我們⋯⋯ 要清楚知道我們的血緣和家族的榮耀!要記得那些歷史記憶,變成我們前進的動力!我們這代一定要像粽子一樣,抓起下一代!⋯⋯」

小馬一口氣講了超多祈使句,他很想如實傳達上一代帶給他的感動,卻也看著他們日漸凋零,而下一代還沒懂事⋯⋯急切的心表露無遺。

如今,我們走上了海岸布農最古老的古道上,這裡是真耶穌信仰古道的起點,也是高山部落的起點。邁開步伐了,總是好的!

Tama Tiang也心有所感地說:「以前老人家從馬遠來,馬大山最先走這條,做禮拜也是走這條到復興部落⋯⋯老人家都是光腳走,你們要知道以前阿公走的路這麼不好走,要加油你們!要傳承下去!」筋骨日漸老化的Tama Tiang以並不流利的國語說著,他會激動不是沒有理由。

「我希望各地的文化之風都盡情地吹進我的家園,但我不願被連根拔起」

從田調開始,我們都希望記下這群海岸布農的根源、和族群融合後的美好價值。海岸布農們離開原鄉,和阿美族學捕魚、和撒奇萊雅學種水稻、和外省杯杯學種果樹⋯⋯若不是因為有著開放的胸襟,又怎能和各族學習,融入他們的節奏呢?

海岸布農也許回不到山林的石板屋內,或不再升起三石灶的炊煙,但這群海洋民族的稀有種,在今天、此刻起,不論是孩子、青年或老人家,都重返祖輩曾走過的路上。什麼時候還能在這裡再聽到PaIska laupaku(從此刻起)這首古調?什麼時候族人會知道丹社群*的「從此刻起」,其實和巒社群有所不同?Bunun Kasu?我是布農了嗎?我有成為人的能力了嗎?

若希望那天到來,那麼,現在就要動身,要團結在一起,就像最後大家一起呼喊的口號一樣:bunun!Tamasaz!加油!要有力量,才能可能迎來抵達的那天。

miqumisang

好好活著

mulumaq laupadau

從此刻起,回家

文字:歐陽夢芝 攝影:AP

影片文字&製作:歐陽夢芝 (配樂PaIska laupaku已取得風潮音樂授權)

【備註】

1.此文標題和引號內的斜體字,皆出自《生命的尋路人》一書

2.古調PaIska laupaku(從此刻起)歌詞,出自《從此刻起-布農孩子的傳承與跨界》專輯單曲,為巒社群用語。

3.海洋民族是指阿美族、撒奇萊雅或噶瑪蘭族

4.布農族人削切樹皮的方式會兼顧樹木的生命,並非環狀剝皮

5.據撒奇萊雅族的田調顯示:以前長輩們的共通點之一為翻過山去鳳林,在早期磯崎村旁的濱海公路尚未開通以前,磯崎村裡的長者通常都會將家中自種的稻米,捆成一捆一捆的,協力走三個多小時的山路,遠至鳳林販售,並以販售得來的金錢購買生活用品(例如:鹽巴、油等等)再循著山路回到部落去。

6.正確名稱為檢驗圖 

7.海岸布農屬於布農族的丹社群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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