部落的日常與恆常——從古至今的健康不平等

閃族人,是一支當地球出現人類以來,從未離開非洲的人種。數十年來,人類學家研究他們的文化,發現閃族「將陽光視同死亡,火便是象徵生命、族人的團結及家庭的存亡。⋯⋯長者一旦過於年邁體衰,無法再與眾人為伍,就會被留下來靜待死亡。他的周邊會圍著一圈荊棘灌木,以防鬣狗靠近,腳邊則放著一把火,照亮他的來生之路。」

世界上很多原住民族,是以一種面對物種自然淘汰的態度在面對老者。在我們田調的過程中,發現馬大山的妻子田貞女——這個召喚家族血脈和信仰、進而讓高山部落開枝散葉的關鍵人物,在民國34~40年間,生了一場不知名的病(註1),因為不知名會引來對傳染病的恐懼,所以在馬遠時她被放逐到深山,以現在的角度是隔離之意。

先生馬大山雖是巫師,但當時不論是巫術或是醫術,都治不好田貞女的病。妹妹蘇路妹心疼姊姊,就把她接到20公里外的崙山同住,方便照顧。沒想到她搬去後病更嚴重了,整個人瘦到皮包骨,也因為醫院太遠,最後放棄治療,準備在家等死。

林瑞妹示範公公馬大山拿蘆葦作法查看誰是小偷

後來天使降臨,真耶穌教會的羅傳道到崙山傳教,看到像猴子一樣縮在角落的田貞女,開始幫她禱告,教會的負責人甚至背著她到一小時腳程的立山教會做禮拜。漸漸的,田貞女氣色好起來,身形也不再消瘦,病就神蹟似地好了!

在那個科學尚不普及的年代,很多事都無法用理性的語彙提供解答,而無解帶來的有時是恐懼,有時也可能是恩典。

田貞女晚年照

田貞女的病好了之後,就和馬大山到高山定居,在現在海拔八百公尺加路蘭山頂、siam(輪傘草)很多的地方住下。但她的先生馬大山,民國48年離世前也受大腸癌所苦,但因往返鳳林醫院實在太遠,田貞女和兒子馬明義都學會了在家幫他打針。性格強悍、行巫多年的馬大山,直到最後才臣服於一個更高的神,決定受洗。

高山部落現在最年長的長輩林瑞妹(Tina Ani),正是馬大山和田貞女的媳婦。她說起婆婆,滿滿的敬佩和感恩。她記得以前常看到她一個人拿著火把,半夜從高山出發下山幫各族接生。Tina Ani說婆婆很厲害,胎位不正時會按壓產婦的肚子,慢慢將胎兒「喬」正。但因為她是在日本時代接受助產士的訓練,未領取執照,所以都是第一時間先為產婦接生、剪完臍帶,在豐濱鄉衛生所到場前得離開或躲起來,才不會受罰。

中間為田貞女,左為林瑞妹,右為馬秀英(馬大山的女兒),後方為馬的丈夫.只有馬秀英手中抱著的大兒子子是田貞女所接生的。

身為婆婆的田貞女,幫媳婦接生應是再自然不過的事了!Tina Ani的大女兒正是婆婆接生的。但出生七個月後的某一晚發高燒,帶孩子去鳳林看醫生後返家,燒退是退了,不過孩子卻在三天後離世。當時的交通不便,傷心都來不及了,哪有力氣再把孩子帶回遙遠的醫院找出死因呢?未領有證照的助產士田貞女,面對現代醫療的衝擊,加上無解而咎責自己,從此不敢再幫媳婦接生。

後面的幾胎,Tina Ani都是在現在的黎明教養院待產出生。婆婆會用漢人的方式,幫她做好做滿一個月的月子。(os:田貞女真的是開放又有彈性的人啊!)但到民國六十五年,第五個小孩準備出生時,剛好遇到過年,醫院要他們回家三天後再來,怎知返家後開始宮縮,但醫院在40公里外的市區啊!婆婆田貞女再次出手神救援,順利接生後孩子,臍帶就埋在屋內。這個孩子就是小馬,馬中原。

田貞女晚年照

偏鄉的醫療,常常是遠水救不了近火。從將近半世紀前就是如此,田貞女和馬大山,都因距離醫院遙遠而無法得到積極治療。而受部落看重的產婆角色,也在西方醫療介入後式微或被貶抑;加上小馬的出生,再次驗證了偏鄉醫療的緩不濟急,大多時候只能仰賴運氣或禱告,好自為之。

而現在依舊面臨健康上的不平等。偏鄉哪來的有機蔬菜和一日五蔬果?食物的選擇少、取得困難,價格也相對反應在食物的品質上,經濟狀況不佳的族人只能選擇便宜的次級食物或加工品;更遑論在長期營養失衡和高強度的勞動下,當身心出問題時,醫院又在坐公車一個半小時之外的遠方,老人家搭車況極差的花蓮客運一趟顛頗來回折騰,又過去了一天!

「求神看顧你!」這是我常在部落聽到的一句話。也許在基督徒聽來了很正常,但在偏鄉部落,老病者的交通和治療都不便利,只能仰賴神的力量來傳遞祝福,也安定己心。

uninang miqumisang!(烏尼囊.米呼米桑)是現在布農族常見的問候語,但miqumisang其實是「你還活著啊!」的意思。和uninang搭配使用,代表感恩感謝之意。「感謝你活著回來,感謝你好好地存在」,是它背後的意義。沒別的原因,對布農族和許多的原住民來說,「好好活著,本身就是一場戰鬥!」(註2)

文字攝影:歐陽夢芝 老照片提供:林瑞妹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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(註1)現在猜測當時田貞女疑似罹患肺腺癌。

(註2)出自公共電視電視劇「四樓的天堂」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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