在遷徙中流轉的名——從Ani Savi Mangdavan到林瑞妹

高山森林基地-從Ani Savi Mangdavan到林瑞妹

民國四十一年,台灣正經歷日本戰敗、國民政府接手統治的時期,不同政權帶來不同價值觀,對島上所有住民來說,那是個青黃不接的混亂年代。Ani Savi Mangdavan(後簡稱Ani ),是在這樣的時空背景下出生的布農族女性,迎面而來如洪水般的多重議題:傳統領域流失、性別權力失衡、同時還得適應中原本位主義和資本主義的思維邏輯。彷彿原本就已不穩的陸地漸漸分離成兩座島嶼,而雙腳還各跨在一端⋯⋯。那時很多原住民被迫選擇拔腿跟進,來不及反應的,便在洪水中下沉了。

而Ani,正是在洪流中載浮載沉、還一路硬頸、挺身喘氣的一位女性。她出生時的戶政體系強制要求新生兒都必須冠上父親的姓、登記漢文姓名,而無視布農族的命名脈絡:女生的名字後面是連著母親名和氏族名(註)。而原住民本就不諳中文,陰錯陽差下導致戶政人員將她的漢名「林日妹」登記為「林瑞妹」,這一誤植,帶出了當年布農女性的幽暗故事。

自從Ani親生父親過世後,母親Savi改嫁馬大山的堂弟馬清龍,當時母親計畫帶著才五六個月大的Ani,從東光前往高山和丈夫同住。但叔叔卻不願母親把Ani帶走,因為等女孩長到十歲這個年紀(是的,小四的年齡),就可以選個男方家做童養媳,便能得到男方贈予的一把獵槍(是的,為了一把獵槍)。還好Ani的母親把她藏起來,隔天偷偷帶她離開,才沒有讓叔叔的獵槍私慾得逞,順利待在母親身邊,成為高山部落第二代。

一直以為自己是林日妹的Ani,還來不及長大,就承接了照顧弟妹和家中農務的重責大任,一個月只能讀一天磯崎國小。上學對孩子來說應該是快樂吧!但Ani因為進度跟不上,在學校犯了錯就被外省老師拉頭髮打手心。老師問她為何不來上學?不會說謊的Ani直白回答:「媽媽說不要讀書,要照顧弟弟和種地瓜。」然後又因太誠實被媽媽責罵。

當我們還穿著制服,處在青澀害羞的後青春期階段,16歲的Ani就已嫁給馬大山的兒子馬明義。婚後一路拉拔七個孩子長大,當然沒機會讀書;淡淡說起再回學校的契機,是後來老公馬明義意外過世、撕心裂肺數年後的事了。那時孩子都大了,Ani才重返國中讀夜間部。她白天在九孔池工作,晚上趕去豐濱鎮上讀書;沒想到漢名的烏龍還不放過她,在享受了十二天學生生活後,教育部終於發現名單上是林瑞妹,並非林日妹,資格不符於是被迫棄學。

「以前只知道我愛你怎麼寫,其他都不會」,連小學都沒唸完整的Ani笑說。也許是求知和求生兩種本能使然,她開始在教會唱詩歌時學認字;加上她語言能力極強,在異族之地立足,流利的阿美語是必備外掛,台語客語撒奇萊雅語也難不倒她,於是她漸漸成為部落穿針引線的重要角色。

現在的Tina Ani,漢人晚輩稱呼他為馬媽媽。他是小馬(馬中原)的媽媽、馬大山的媳婦,也是馬大山過世後,和婆婆田貞女長時間相處、得過三次模範婆媳和兩次模範母親的部落長輩。在那樣艱困的環境生存下來,需要的不只是才能和體力,還有堅韌的耐力和柔軟的身段。也許是受到漢姓的父系邏輯影響,那年代的母親都有被植入「認命基因」,為了討生活練就一身功夫,並且把自己身為女性的排序放到很後面去,卻忘了在布農名中,Ani其實是在最前面的。

想起電視劇「俗女養成記」中阿嬤對孫女陳嘉玲說的一段話:「我記得小時候,爸媽都叫我阿月,朋友叫我月英,嫁給你爺爺之後,我的名字卻變成陳李月英,外面的人叫我陳太太,不然就是叫老闆娘、醫生娘、頭家嬤,也有人叫我陳媽媽。家裡他們叫我媽媽,你們叫我阿嬤⋯⋯。我好久沒聽到我自己的名字了⋯⋯」

看著在廚房中忙到一身汗的馬媽媽,不管在漢人邏輯中,她是林瑞妹、林日妹,還是誰的媳婦、誰的太太、媽媽或阿嬤,在布農族的觀念裡,她就是Ani Savi Mangdavan——帶著母親名字Savi和母系氏族Mangdavan的布農孩子,不要忘了,Ani永遠在最前面。 

註:Ani是林瑞妹的族名,Savi是母親族名,Mangdavan是母系氏族名。但一般而言,布農族命名方式是個人名+父系氏族+母系氏族,此命名方式可能為特例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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文圖:歐陽夢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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