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曾聽過朋友說他三歲大的孩子,和水相遇的經驗就只有家裡的浴缸。某天爸媽帶他到海邊,那孩子在大海面前不知所措,冒出這幾個字:「好大好大的水啊!!」
對於小學一年級前,都在南投仁愛鄉山上生活的Tama* Tiang(楊聰義),在群山間放眼所及只有湖,哪可能見過海?布農語的詞彙中也沒有「海洋」二字,只有湖泊(ning-av)。而他第一次與海相遇時,是否也像那朋友的孩子一樣感到困惑呢?
今天,我們隨著62歲的Tama Tiang,來到高山部落所在的加路蘭山頂,大約海拔700公尺處,這是以前小馬阿公馬大山曾居住過的地方,腳下踩的路徑也是他所開拓的古道,以前高山族人前往復興部落做禮拜時,也是走這條信仰古道。(但如今下去復興的路已找不到了)
我們走到一個種滿檳榔的開闊平台,Tama Tiang坐下來回憶起五十多年前,他的母親收到當時已搬遷至高山部落的妹妹來信,說這裡土壤肥沃、依山傍海,「想吃魚就去海邊抓魚,想吃山產就去山裡打獵,動物很多⋯⋯。」正好媽媽當時不太喜歡南投的生活,阿姨的種種描述都吸引著Tama Tiang的母親,於是,他們決定舉家搬遷到遙遠的高山部落。
將近半世紀前,從南投是怎麼過來的呢?「當時是坐橫貫公路的公車『金馬號』,從梨山、天祥,再到花蓮市,然後轉火車到鳳林,再坐三輪車到溪邊,當時還沒有蓋橋*,忘記是客家人還是漢人經營的船隻,帶我們划船*過河到山興,再走路穿過海岸山脈⋯⋯」Tama Tiang說。
套句現在的流行語,那真是「遠的要命王國」啊!長途跋涉還帶著孩子,想必爸媽是做了破釜沉舟的決定。當時還小的孩子哪懂這麼多呢?只覺得累的Tama Tiang,隨著父母走到了海岸山脈的山頂,他看到了(才六歲的)此生難以理解的畫面。
後來,他漸漸知道那叫做海,白色水花叫浪花;和老人家去撿海菜時,又知道了海水原來是鹹的;再後來,他們這群定居在海邊的布農族被大家稱為「silaning-av」*。sila有邊緣、靠近的意思,ning-av本是湖泊之意,後來也演變為海的稱呼。大家都稱他們為「靠近海岸生活的人」,背後的意思是,這群人原本並不不生活在海邊。
隨著Tama Tiang對海的認識一天天地增加,對海邊族群阿美族的熟悉,也是等比成長。「後來阿美族教我們射魚。我們浮潛用面鏡看他怎麼抓的,發現他找到魚時會就近抓住石頭,定住後再射魚。學會之後,我們就不去上學了,每天都跑去海邊抓魚!」小孩總是以開放的全身心在感受學習;很快地,這群山林布農的身體,漸漸習於平衡海面上下的壓力;他們的胃,被海魚一點點地收服了。
那時的Tama Tiang除了下海,才小學就和大他十多歲的小馬父親一同打獵。山海經驗四十餘年,看盡了古今的變化。
我們走到一叢竹林旁,他說:「這裡以前動物很多!晚上頭燈一照看到好多亮亮的,都是飛鼠、果子狸的眼睛,還有山羌、水鹿,一般動物都有;聽老人家說還有遇過黑熊、雲豹,我們是沒遇到啦。但現在動物少了很多了,林相在改變⋯⋯以前踩在海裡水到膝蓋,周圍就有很多魚!洞穴裡也好多龍蝦,但現在也沒有了⋯⋯」聽越多老人家說故事,就越覺得我們失去的太多。
曾失去的,也代表我們要為下一代守住的。海岸布農的養成大不易,花了近八十年才從山路走到海路。回到原汁原味的傳統已是不切實際的幻想,他們不再執著於追回的百分比有多高,而是學會抬頭挺胸於血液裡既留有山的分子、還有雙和Tama Tiang相同的獵人的眼睛,但同時皮膚亦沾染了海鹽味兒,也學會辨識幾個小浪之後,會有一個大浪⋯⋯。
來到這神應允之地、同時被大山大海照顧著,又何嘗不是這群山海子民,如珍寶般的禮物?
文圖:歐陽夢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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(註1)Tama:布農語父親的意思,亦是父執輩尊稱。
(註2)應是指花蓮溪的箭瑛大橋。
(註3)據Tiang叔叔說是木舟,但其他部落老人說是竹筏。
(註4)silaning-av 發音為 [silanin’av]
P.S.更多Tama Tiang對馬大山、信仰古道還有植物的故事,將在下篇待續喔~~