從山到海,在高山尋著海洋——我們是在海邊的布農族

原民海洋族群中的稀有種

在島嶼心臟地帶的丹大山,曾有一群黝黑如影的獵人們穿梭群峰間,他們矮壯的身軀善於在灌木叢林疾走、勇健的雙腿耐於登上偉岸稜線;為了家族血脈的存續,不斷逐耕地獵場而居。這是一個如山般沉靜的民族,他們稱自己為Bunun(布農)——真正的人。生活在千岩萬壑間,四周只有渺茫雲海;而海洋,更是布農族從未經驗的風景、未曾命名的蔚藍。

但這被稱為高山民族的布農族中,竟有一支遷移到海邊撒八卦網、潛水捕魚!高山森林基地負責人馬中原的祖父馬大山,一位厲害的巫師和獵人,因為追尋更好的生存條件,數十年前從島嶼中心邁向島之邊境,成了第一群在海邊生活、可下海且懂阿美文化的布農族。

故事回到民國22年,日本政府為了削弱布農族勢力,將大批丹社群人移住到花東縱谷的馬遠部落。其中,青年馬大山也被迫離開南投的mai-asang(註1)來到這裡;但他並未安於此地而繼續動身東行,在海岸山脈的稜線上遠望,看到布農族此生從未見過的景象——太平洋!

由山向海,這個山野民族,竟尋著了海洋。

日本戰敗後,馬大山陸續召喚了七戶親戚前來,開枝散葉下,成就了現在不到一百人的磯崎村高山部落。這裡除了阿美族、噶瑪蘭族、撒奇萊雅族,還有外省客家和閩南人;馬大山遷移此地後,各民族間的距離不再山高水深,而像海面上蜿蜒的潮界線,依偎互融。

「如果當時阿公沒有隻身翻越海岸山脈,在這個異族之邦落腳,那我不會覺得,我們不一樣。」磯崎村的布農族始終是小眾,他們帶著短小精幹的身材生活在其中,總是引來異樣眼光。馬中原從小到大都覺得自己與人不同。

「從來沒有人好好告訴我們這些屬於山的布農族,究竟為何會來到海邊?黑黑皮膚矮矮身材,和周圍高挑的海洋民族相比,到底有何用處?」小時候的馬中原總是感到困惑和自卑。

從小學起,當同學去海邊玩,馬中原就得跟著父親上山打獵、當揹工。「每次上山前都會預先備料:我們磨鉛塊、裝填火藥、爸爸磨刀、準備獵槍,大多都安靜不說話,像是身體和心理都在為入山做準備一樣。」即使再不耐的孩子,依然能感受到父親藉由這些儀式,維持專注與虔敬。

馬中原的父親說:「我們只是去森林拿東西。」出現在眼前的動物都是神賜予的,取夠用就好。從備料開始、入山禱告、觀察等待、到捕獲放血、背負下山、分享獵物⋯⋯。「即使每天重覆做一樣的事,也不能省略任何細節。」父親總是安靜無語,但他的行動揭示了一切道理。

有些後熟的種子,需要外在條件才能喚醒休眠。時值成長階段的馬中原,為了應付經濟和升學壓力,只能讓父親埋下的種子持續冬眠。直到三十多歲,擔任軍職的後期遇到瓶頸、找不到動力繼續,他才起了回家的念頭。至此,海岸布農的種子由阿公引入、父親撒播,到第三代的馬中原,數十年後才終於萌發。

「最大的拉力來自成長的經歷和堅定的信仰」,於是他決定返鄉創業。長大後的馬中原,終於明白父親用日復一日的身教,教會孩子可貴的布農精神:分享、節制與謙卑。從農業轉型到旅遊,馬中原成立了高山森林基地,將父執輩傳承的山林經驗轉譯為找獵人的文化體驗,讓海岸布農獨特的價值可以分享給旅人。又因具心理師背景的夥伴徐堅璽加入,基地增加了更多冒險治療的體驗,並承接企業的團隊建立課程。

「冒險本來就在布農文化裡,阿公那時不就是帶著七戶族人在做Team Building嗎?」馬中原笑笑地說。

「有些故事要有人說,要被記得。」

正因返鄉和長輩問起遷移故事,才慢慢挖掘出屬於海岸布農的吉光片羽。那些珍珠般的閃亮過往,隨著父親早逝、部落耆老陸續凋零,已漸漸埋藏在泥沙裡⋯⋯。在馬中原擁有下一代後,才驚覺這段不被記得的歷史,唯有在他這代重現,才有機會翻轉海岸布農無間道般的貧困命運。

幾代的海岸布農在山海間飄零,一再面對傳統領域、自我認同及族群價值的失去,於是馬中原申請了文化部的「青年村落文化行動計畫」,展開完整的田野調查。因為故事需要述說,才能被記住。他期望讓田調展現這群海岸布農、有著長輩一再提醒的tamasaz(註2)、刀鋒般銳利的沉穩眼神(註3)。留給孩子的是小時候無憂玩耍的大樹小溪、是布農族的文化資產,不會再是他兒時那道難解的認同習題。

「田調到後來,越來越覺得我和阿公很像。重要的從來不是技巧,而是心態:為了延續生命,不斷移動的創新思維。因此他成為先驅者、開創者。」而馬中原的父親也選擇從高山部落搬到一公里外的龜庵,那裡只有他們一戶布農族,其他都是阿美族或撒奇萊雅族;但卻能和他族互動更深,學習到更多海邊的生活技能。

「我爸常說布農族很務實,來到磯崎和阿美族學習生活美學;而布農族的文化技能讓他們有能力,謙遜地移動到別人的部落生活。」和各族的文化交融,讓這群海岸布農走出自己的路。

早已和原鄉存在斷層、又來到各族環伺之地,文化勢必被日漸稀釋的啊!馬中原淡定地說「轉進」而不說「傳承」,因為地域和現實已改變,祖居地的文化傳統,早已被日本撫番手段和國民政府的漢化政策翻攪拔除。「我們能做的,就是守住海岸布農的歷史,同時轉個彎,以創新、具價值及藝術感的方式轉譯出去。」讓孩子知道原來我們不一樣,但這差異不是帶來自卑,而是自信。

忽然想起夏目漱石的一段話:「當我的鼓動停止時,若有一個新的生命在你的胸中停駐,我就很滿足了。」這群在海邊的布農族,因為人數少,祖先留下的不是傳統,而是信念和信仰,在後輩的胸臆間迴盪。

海岸布農雖迥異於原鄉,但他們的皮膚被海風刻畫出皺摺,他們眼睛裡容納了海洋。你看海上那一波波的浪潮,不正像連綿起伏的山嗎?

*本文刊登於PULIMA LINK 文:歐陽夢芝

註1:mai-asang:布農語。家鄉、祖居地的意思。

註2:tamasaz:布農語。有力量、勇敢、堅持之意。

註3:刀鋒般銳利的男人:mamangan tu bunun,是布農族用以稱呼獵人的詞彙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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